论古典小说、戏曲中的词＂别是一家＂（下篇）(3)

　　聚景园有故宋宫人殡宫，瞿宗吉尝作《木兰花慢》云："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闲携翠袖，来拾花细。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滴露，断堤杨柳摇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张波冷山空，翠销凤盖，红没龙船。平生银屏金屋，黯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曰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瞿词虽多，予所赏爱者，此阕为最。然瞿有咏金故宫白莲词，即用此腔，而语意亦仍之。首云："问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即此起句也。是知此词为瞿得意者，故叠用如此。①
　　陈霆最欣赏的这首词，见《剪灯新话》中《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一篇。瞿佑词集《乐府遗音》中有《木兰花慢o金故宫太液池白莲》一词，除起句相同外，余皆大异。我们可以看出，陈霆对词集中词与小说中词的态度，是比较开放和平允的，二者都在其阅读范围之内，他没有先验地将小说中词视为低俗之作而未予考察。②更可贵的是，相似的两首词（或同一首词的两个版本），陈霆举《剪灯新话》而非《乐府遗音》为词例，可见他对文言小说中词的价值有足够的认知，不仅只是文献层面上的涉猎而已，在审美层面上也认为它有超越传统词作的价值所在。
　　从词史的角度来看，瞿佑的词风，承接元末明初的苏杭词人群，与杨维桢、凌云翰、杨基等人颇有相通之处，再向前追溯，则与花间一脉相承。清人田同之曰："明初作手，若杨孟载、高季迪、刘伯温辈，皆温雅芊丽，阻宫含商。李昌祺、王达善、瞿宗吉之流，亦能接武。"③他认为李祯、王达、瞿佑接武的，是明初杨基、高启、刘基等人温雅芊丽的词风。而这三位后起词人中，竟有两位身兼文言小说家的身份，恐怕不是一种巧合。与明中叶的中篇传奇小说相比，《剪灯新话》、《剪灯余话》中的词数量并不算多，但我们应认识到，瞿、李二人在传统词坛足可以名家自居，他们在文言小说中大量作词，以词家和小说家的双重阅历，将唐宋词与唐人传奇中的情致体性融合在一起，为后来同类型创作的兴起树立了良好的典范意义。
　　我们可从多个维度来看待这种融合。对明代词坛的整体风貌，以前学界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即"《草堂》之草，岁岁吹青；《花间》之花，年年逞艳"。①但严格来说，《草堂诗余》的风靡贯穿了有明一代始终，《花间集》却是直到嘉靖年间才被重新关注的。只要细读《全明词》及《补编》，就会发现明前中期的词质量不高，或流于鄙俗，或趋于雍容，尚情婉转的本色之作，远没有初期、后期那么多，这与花间词传统的断裂不无关系。但在同时期的"诗文小说"中，尚情之词却比比皆是，可算文言小说中羼人文体之大宗，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虽说"诗文小说"的尚情时而流于浮艳，但这一类小说在保持词的原始体性上的客观贡献，我们不应忽视。一方面，"诗文小说"中袭用了不少唐宋的言情小词，而小说的叙事长度，为这些作品提供了更宽阔、更多元的情景阐释空间；另一方面，从原创的角度来说，面对文人词中情致一脉的衰落，"诗文小说"成为明中叶言情词的重要创作阵地之一，词之情致对于才子佳人一类故事的供托造境作用，小说比戏曲先行了一步。
　　文言小说中的词调使用情况，也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角度。因为词较之诗歌，不仅有更丰富的体调可供选择，而且词牌本身还有诗歌没有的缘题功能。据龚霞统计，明33部文言小说集外加96篇单篇，共有词795首，153部白话小说，共有词1372首，白话小说中的词在总数上有明显优势。②但在某些词调的使用频率上，白话小说却不及文言小说，如《忆秦娥》（文言11首/白话5首，下同）、《长相思》、《菩萨蛮》（20/14)、《念奴娇》（8/3)、《一剪梅》（12/2)、《小重山》（6/3)、《苏幕遮》(5/1)、《好事近》（7/1)等。③不难发现，这些在文言小说中大展身手的词调，其词牌本意多语涉情致。在一定程度上，它们能够成为文言小说家的宠儿，实因此类小说对羼人词的态度，偏重"文备众体"，强调词境与小说情境的契合度。而词调本意的介人，无疑让这种情致的契合更加圆融，这实在是诗歌无法提供的一种融合方式。
　　另外，词体格律的长短参差之势，亦有助于私域中"情致"意境的营造。我们以文言小说《四块玉传》为例，小说讲述明永乐年间文士缪以文，与二三好友经商陕西，承白马寺主持和光上人相邀雅会。席间众人赋题填词，以文因所填词失之淫放，劝酒又不能饮，遂离寺奔去。后在河畔遇二女郎，受邀至幽径华屋之所，遂有美人歌曲侑酒留寝之事。故事并不新奇，但小说中有一段文字，值得词学研究者注意：
　　少间东山月上，水天一碧，河汉介空，万籁俱寂。和光曰："吾侪文士也，不可同俗子之会，须各吟一章，以较胜负，如诗不成，浮以巨觥，亦足以赏心欤？"众曰："唯命。"和光又曰："作诗故佳，但短章促句，不能畅幽述景。今者宜为古词，以先吟者为韵，众续而和之。"众曰："善。"又曰："主人致酒客致令，以文先生当立题意。"以文沉思久之，曰："水亭夜宴满庭芳。和上人为东，当启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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