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对食物的特殊癖好是其代际冲突的导火索,其实八戒的大食量既是他身上作为“猪”的物性胎记,也是他充当苦力的结果,更是性饥渴的隐性显现。八戒因为错投猪胎,食量大是他的本能需求,他的正常饭量“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但是加入取经团队以后,却是“常忍半肚饥”,八戒曾为了果腹,一脑门子都是白骨精幻化的“香米饭”和“炒面筋”,怨恨唐僧“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在寇员外家,八戒为了多吃几顿饱饭,不惜当面顶撞唐僧,以致被唐僧和悟空联合起来狠狠教训了一顿。在取经团队里,八戒是挑夫,西天路上十四年如一日挑担子,吃饭的时候吃多一点,吃相难看一点,其实是因为终日劳作而导致缺吃忍饥的连锁反应,到唐僧口中却被骂为“夯货”和“畜生”了。弗洛伊德说“我们已经发现,本能是可以改变其目标的(通过移置),也可以互相替换——即一种本能的能量转移到另一种本能”[7]。八戒因为是婚姻情感上一再受挫,体内丰富的利比多(libido)因子无限膨胀,要么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如对西凉国女王“心头撞鹿”;要么是隔靴搔痒,胡闹一通,如见了白骨精幻变的美女便跑了个“猪癫风”,发现蜘蛛精洗澡便一头扎进河里玩捉迷藏。八戒这一个曾有过婚姻经历的取经成员,情欲长期被压抑,利比多找不到发泄的通道,怎么办?最合理的解释就是:用至爱的食物,疯狂的食欲来替代和转移。不然怎么解释八戒那“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的狠劲?“虽然作者非常幽默地任八戒耽于食欲——在中国人看来,贪吃远比放纵情欲要少遭道德上的非难,又是一个很好的喜剧材料。”[5]154好胃口恰恰是对禁欲教义的绝妙讽刺。 (二)家园意识与经世致用的矛盾 八戒的家园意识其实在代际冲突中是一以贯之的。被贬下界,与玉帝之间的君臣冲突,其实就是八戒执着追求情感归依的尝试,在酒醉昏沉之际,他宁愿用世人眼中风光的神仙职位置换短暂的情感抚慰,面对风流仙子嫦娥的如花笑靥,八戒“旧日凡心难得灭”,在情感和理智的较量中,最后天平的一端还是倾向了情感的绿洲。其实俗话说得好,酒醉心明,天庭的森严戒律八戒未尝不知,玉帝的血亲(妹妹和女儿)私自下凡尚且受到严惩,更何况八戒公然扰乱天庭道德秩序,玉帝正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整饬视听,以儆效尤。八戒入赘高老庄后,与丈人高太公的翁婿冲突,更是家园意识与经世致用冲突的集中体现。八戒的理想很单纯,就是想居家过日子,他对于自己的小家庭特别珍惜,倾注了全部热情:“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对待娇妻高翠兰更是呵护备至:“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八戒婚后如此勤俭持家,任劳任怨,体贴妻子,模范丈夫也不过如此。但是岳父高太公不这样看,悔婚的理由千条万条,说白了就一条,八戒孤家寡人一个,没有经世致用的资本和风光,人前“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故而必欲除之而后快,请悟空务必“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了我高门清德”。虽然八戒是天神下界,但现世待罪之身,在高太公眼里根本谈不上门当户对,能为家族挣得面子带来荣光才是做女婿的本分。至于“四圣试禅心”篇里,八戒与唐僧的师徒冲突,也是西天取经事业的经世致用与八戒家园意识的水火不容。在取经团队里,只有八戒身在曹营心在汉,面对菩萨设下的迷局,悟空火眼金睛,洞若观火。沙僧也是“决不干此欺心之事”,故此冲突就在唐僧与八戒之间展开。唐僧教训八戒“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但八戒借放马背转身连“娘”都叫上了,并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极有胆识和男子汉气概。当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黄粱美梦终成空,当珍珠嵌锦汗衫幻成紧束全身的绳索时,菩萨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各自退场,确证了八戒骨子里割舍不下的家园需求必须让位于西天取经事业。 (三)憨直与狡黠的并存对立 八戒身上除了对“食色”的特殊偏好,其他品行则常以憨直与狡黠的形式并存。如八戒动不动就口无遮拦地叫嚷分行李散伙,但是,回高老庄回炉做女婿,只是八戒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自我释怀的快意表现。“或出于以为唐僧必死,或出于以为悟空已亡,或出于以为唐僧已和妖精成亲,取经之事已成泡影,又由于秉性的质朴和憨直,以及思维方法的极度务实,便脱口而出罢了,实际上他的取经意志是颇为坚定的。”[8]47这最典型地体现在八戒去花果山请悟空回来,解救被黄袍怪变化成虎精的唐僧一事中。明知道去了定会受刁难,仍义无反顾。他还巧妙抓住悟空好名的特点,狡黠地使用激将法,一下子就达到了目的。并且借妖精之口出了气:“是个甚么孙行者,我可怕他!他若来,我剥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鲊着油烹!”八戒的“财货心”不轻,就曾因为不听师父规劝,贪小便宜窃拿妖怪变化的纳锦背心而羊入虎口。但八戒取经路上的敛财行径可都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有借助任何非法手段。要么是交换所得,如夜宿乌鸡国,悟空诳他去偷妖精藏的宝贝,八戒急不可待,事先约定:降了妖怪,功劳归悟空,宝贝要给他。要么是利益最大化,如观灯金平府,听说摄走唐僧的是只犀牛精,八戒下意识就算计“若是犀牛,且拿住他,锯下角来,倒值好几两银子呢!”要么是计划乞要,如在天竺国,听说皇帝即将为他们饯行,便建议:“送行必是有千百两黄金白银,我们也好买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会亲耍子儿去耶。”遗憾的是,以上这些金银宝贝最终都是镜花水月,打了水漂。就连八戒好不容易化缘将“牙齿上刮下的”碎银,央银匠煎成四钱六分重的马鞍型,藏在左耳朵眼里捂得暖暖的私房钱,这笔“巨款”终逃不脱被悟空促狭地装成勾司人轻轻巧巧诈走。 三、八戒普世形象的成因分析 文化的普世性、民族性与时代性是相互联系的[9],因此,我们应联系文化现象产生的民族时代语境来分析猪八戒普世形象的文化成因。“明代中期以后,与整个农业文明向着工商文明迅速转变的历史潮流相适应,文学急剧地向着世俗化、个性化、趣味化流动,从内在精神到审美形式,都鲜明而强烈地打上了这种转变的印记。”[10]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伴随着城市文化和市民阶层的出现,催生了思想文化领域新思潮的兴起。这种时代和环境条件的急剧变化,极易导致不同代之间在社会的拥有方面即价值观念、文化信仰和行为取向的选择方面等出现差异、隔膜、距离,以及在此基础上发生矛盾冲突。八戒作为吴承恩传世作品《西游记》中的经典普世形象,集中体现了这种转变。 (一)商品经济发展促使市民阶层行为取向钟情于“世俗之趣” 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新生代市民阶层的世俗要求和审美情趣应需而生,时兴世俗之趣。八戒形象契合潮流,是文学由雅到俗,从贵族化向市民化过渡的中介人物。在八戒身上,既有丑角的外形,又有动机和结果的极度不协调,使人产生强烈的艺术欣赏快感。在传统的喜剧理论里,“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11]。当然这里的“丑”,既指外形不堪,也指内在并非奸诈可憎,从而呈现出一定的“呆”气,呈现出一种不和谐,令人发笑。且看八戒相貌“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缀,系一条花布手巾”,面对悟空变化的高小姐,“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被悟空尽情耍弄,笑料百出。八戒入赘高老庄的陪嫁品,就是那把既能干活又能打架的九齿钉耙。后来八戒取经途中面对打不过的妖怪,他绝不硬拼,而是拖着钉耙就跑,偶尔冲上去“举钯乱筑”的也是个尸体或无头的死妖精,宣称“我老猪一生好打死蛇”、“此是老猪之功”,实是可笑。有对《西游记》的称呼统计表明,“八戒”一词出现1789次,“呆子”一词出现431次,“悟能”一词出现70次,由此可见,呆子已成为八戒的代名词,深入人心。他的呆气既体现在行动的蠢笨上,如虽也会三十六般变化,却只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癞象,变水牛,变胖大汉”,变小女孩的话,只能变过头脸,剩下“肚子胖大,郎伉不像”;又体现在言语的天真可笑上,如八戒痛斥悟空毁了他的大门:“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悟空诳他前村在蒸馒头斋僧,故而烟雾缭绕,八戒就性急为真,奋勇前行,妖怪围上来抓他,他还笃定吩咐“不要扯,等我一家一家吃将来”。 |